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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州瘟病,死者无算…”
皇帝看着手中刚刚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崖州知府奏折,嘴唇翕动,竟至无言失声。
这…
居高临下扫过满朝文武,皇帝即位以来第一次有浑身无力之感。先是他不听谏言、大兴兵戈致使朝野内外流言布散、多有不满,后又有崖州疫病蔓延,尸横遍野…一为天灾,一为人祸。
这…这不是逼他发罪己诏昭告天下,说他这个皇帝,失德无状,致使上天降罪于世人吗!
“…崖州知府陈鸿如今何在?”
皇帝合上奏章,艰难地开口。
“回禀圣上,疫病源头已经查明,在吴县胡家村,知府大人他已带人亲赴胡家村,救治灾民,崖州通往外地的官道全数派官兵把手,只是…只是那些山路小道就…还有吴县地处崖州中部,往来行商众多,怕是…怕是有许多人患上瘟病却已离开崖州了!”
剩下的,死的死,逃的逃…
崖州已成空城!
“崖州人手、医官、药材都不足,连…连棺材都找不到一副了啊!圣上!还请圣上救救崖州百姓吧!”
八尺男儿,说话已带哭腔。
“众卿,谁愿领命前往崖州主持救灾?”
…
文武百官,默默低头,竟无一人作声。
皇帝默默攥紧拳头。
这就是他的臣工,这就是他的朝廷!
他脑子一热千里北上发兵时直呼万岁圣明,眼下正是用人之时,都火烧眉毛千钧一发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
…他突然想起被他禁足在家的沈筠斋。
自他登基,朝中风雨飘摇,是他陪在他身边,为他奔走忙碌,从无怨言地扶他站稳了脚跟。可他却…
“速传沈筠斋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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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吧。”元卿接替侍女的位置,帮他系好朝服的衣扣,细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前胸的补子,眼角眉梢都带着柔如春风的笑意,“大人回来用晚膳吗?”
“不清楚。”沈筠斋低头看着他,神情却比他凝重许多,“婉意的先生,你先帮忙留意着,在京城打听打听,看看哪家请的女先生好。”
“不是说年后再议…”元卿疑惑地抬眼,“大人怎么突然说这个?”
“…没事。”沈筠斋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他,此次进宫,他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若真被他言中了,府里多个人帮忙管教女儿,元卿也可不那么操心了。
“不用等我用膳了。”
…
皇帝留他书房议事,推心置腹议论了三个时辰,沈筠斋回府时,却还在门口见到了元卿房里一个眼熟的小丫头。
“夫人还没睡吗…”沈筠斋沉默片刻,难得有些不耐地开口。
“夫人睡下了。嘱咐奴婢在此等候大人,夫人怕大人回来的晚,又怕大人不想麻烦后厨,于是给大人留了饭,在小厨房温着呢,奴婢这就去拿,大人回夫人房里用吗?”
“不。”沈筠斋头一回觉得步子无比沉重,“拿去书房。”
他…眼下不敢见他。
见他,不知如何与他开口。
他怀胎八月了,自己却要在这时远赴崖州。
遥遥万里,生死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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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百风留给你。”
“不用了…大人身边没有靠得住的人跟着,我不放心。”元卿勉强笑笑安慰他,“若是大人用凌霄送个信什么的,身边便无人跟着了。我又不出门,大人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他才让人担心。
元卿咬着唇,袖中手指快将帕子拧碎了,一想到他去的地方,简直九死一生,就再也装不下去大度贤惠,扭过头落泪。
沈筠斋从后背抱住他,入冬微凉的呵气就喷洒在他颈边。
“别哭呀,孩子还看着呢。”
沈筠斋低低地笑,眼睛里却满是心疼与歉疚。
……
“我不让你去!”
元卿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紧紧贴住他,用尽了力气,仿佛这样他便能不走了。
“…好。”
沈筠斋握住他的肩膀,将他轻柔地拉开,直直看着他说:“卿卿不让我去,便不去了。”
生产亦是鬼门关里走一遭,生婉意时他便没守在他身旁,这一次他不想再留他一个人。
元卿落泪更凶。
———他不能不去崖州。
皇帝要面子,要台阶下,即使知道自己错了,对外也只是宣称,是让沈筠斋以待罪之身前往崖州督理治灾,将功折罪。这是他们朝堂上的事,但元卿懂他,他知道沈筠斋有抱负,他心怀天下,他自回府,没日没夜将自己关在晒书堂里翻那些古本医方,翻崖州志…
沈筠斋,他想去。
他不能…不能让他因为自己而良心不安,夜不能寐,更不能让他因为一己私情留得身后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