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便蹲下,捻起地上碎土,随便撮土为香,正想拜祭父母,却听身后有人拍了自己一下。
“可被我逮到了!你偷偷在这里……”佟师沛那种永远欢快的声音总是能感染人的,但他看见卓思衡在做什么时,忽得就沉默了,“对不起云山,我不知道你在……”
“你是知道的,我父母都不在了。”卓思衡朝他笑笑,表示自己没有责怪的意思,“今天分外想他们,在殿上唱名的时候想,后来赴宴的时候想,此时此刻更想。这里也没香炉什么的,就简单拜谒一下……我父母都是洒脱通达之人,其实平常也不在意虚礼,我这么做也只算是为自己了却些思念罢了。”
佟师沛静静听完,也跪下到他身边,向诧异的卓思衡道:“那既然这样,就借云山你的土香,也替我故去的母亲和两位哥哥一道寄托些我的思念。我也顺便拜祭一下令尊令堂,表一下晚辈挚交该有的礼数。”
卓思衡很是感动道:“好!那我们一道同拜故去的亲人。”
其实这并不合礼数,然而礼数在此时却也并不要紧。
卓思衡与佟师沛二人三次叩拜,并未念念有词,只是一切都在心底叙说,又或许是真正的悲伤本来就难以自口而言,心中沉痛只能归于寂寥心海。
是夜,睡不着的二人谈了许多,佟师沛,那便是避免到朝谢间为所有进士定落官职去处前,有些人施展八面玲珑的手腕长袖善舞,替自己奔走,靠人情关系谋得诸多方便。然而家里朝中有人的那些,即便进士自己被关在期集所,也还是能多方联络,只是这个形式的初衷是好的,现在也没太多作用,反倒只像联谊。
而卓思衡这种家里在朝中无人无权也无处请托的人,才是期集所制度真正的受害者。
不过他是不需要担心的,因为一甲三人的去处自有定例。
到了朝谢的日子,众人松散的神经便又再度紧绷,今日便决定大家各自仕途
朝谢后,完成了身份上最重要的转变,新科进士们各回各家,与家人齐聚同享喜悦。卓思衡怕是其中最兴奋的一个,他迫不及待去了驿站给家里去信,让家人赶紧过来,你们老哥中状元组织还给分房啦!
他又写让呼延老爷子也一道入京颐养天年,这样以后小勇哥自南方回来看他也方便。朱五叔有军中职务在身,无法擅离,五婶得空能来便再好不过了。然后他又写了一大堆入京的注意事项,又将皇上赏得银钱的一大部分存入邸店换做银票寄给家中弟妹当做路费,留一点点傍身以备急用。
明日太府寺才能将皇上赏赐的府邸转交,今天他还得去洗石寺住一晚。
黄昏刚过,寺内灯烛初上,香客皆已离去,卓思衡收拾好行李打算去拜别主持,另外再添一些香火钱,感激这些日子寺内上下对他的照顾。
主持在晚业昏修,卓思衡不想坐在屋中枯坐,可以接来家人的兴奋渐渐被一种纷乱心绪替代,他此时迫切渴求静谧的思考,于是去了僧人日常修课业的法堂。
独自一人立凝视法堂菩萨塑像,卓思衡无心替自己去求些什么,只希望家人能平安抵达帝京……而他的命运,似乎便是问了,菩萨也无法回答。
他这两日占尽人世风光,可谓人人艳羡,他虽也开心,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担忧。皇上的态度仿佛恨不得告诉所有人自己的家世渊源,又额外恩典昭彰殊荣,闻喜宴上已有官员对他流露出试探之意,那些没有表现的,未尝不是也已在思量揣摩真正的圣意。
皇上希望他做什么呢?作为当年八大罪臣家优秀后辈的表率?让天下读书人知道,只要努力就有回报?或者是希望给先帝在朝的那些旧臣提个醒,朝中英杰辈出,不是抱残守缺便可安享尊荣?又或者皇上意气用事,只想用这种手段来恶心一下死了的先帝,好像在打脸说:你讨厌的大臣都是好人,不会是你自己当皇帝得位不正有问题吧?
而最危险也是最有可能的,是皇上也想有一套自己的势力班底,去运筹抗衡先帝留下的老臣亲信,均衡朝局,替自己将来想施展的抱负提前铺路。
卓思衡是感激皇上的,给了他祖父与父亲如此评价,即便只是帝王心术的手腕,也足以令他为之折服,更重要的不是对已故之人的慰藉,而是对他在世家人的照拂,皇上这样清楚他家中情况,并且专门做了安排,让他免除在帝京朝中工作时仍然牵挂家里的妹妹弟弟,又苦于家人仍在朔州,难以团聚的离分愁索。
还有什么比这更贴心呢?
但是帝王的赏赐里,往往蕴含的不是君臣情谊,而是更深一层的利益交换。
他需要付出的除了忠诚,还有什么?
后堂的门徐徐打开,夕阳光线已衰弱至虚无,却尘主持穿着日常的旧袈裟向卓思衡行了出家人的见礼,而后引点堂内灯烛,请卓思衡对坐在造像前的一对蒲团之上。
却尘主持笑着捻动佛珠说道:“恭贺卓施主金榜题名,老僧虽是方外之人,但眼见施主日日苦读不辍,也为皇天不负有心人而欣慰。”
卓思衡没想到主持消息这么灵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