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十分清楚,王伯棠是不会给他学事司账上剩下哪怕一钱银子的。
“明日记得准点来上课。”
卓思衡干脆一句话惊得众人呆住,聂铸明急道:“可州学只剩一个能授业的先生……”
“明日起,生员分做两拨,一半慎独自学,一半堂前听课,上下午轮换,我来教。”
卓思衡的沉着和自信让被此话惊到的人都略回过神,心想若是如此,倒也总算州学重开,可是不知这位学事司提举大人年纪轻轻,又能教得如何……罢了罢了,此时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吏员今日下午点卯,不许迟到。要是不放心觉得还是推诿的,今夜眠宿在书院,被褥床铺会有提供。”卓思衡顿住话语,目光逡巡过众人希冀和犹疑间杂的面容,“别忘了去看看你们养伤的那位鲁同学。”
卓思衡这才走到告示墙前,抬手将多添了四句诗的告示揭下,吩咐陆恢再写一个,原计划他并不打算更改,只是可能要换个方式。
此时卓思衡的平静终于变为一种鼓舞的力量,教已是绝望的众人互相对望时眼中燃起希冀,他没有任何虚与委蛇,
熊崖书院临接帝京,却有段难行山路不便往来,据说当年创此书院的大儒熊琨曾在此山当中面崖悟道,故此得名。
如今熊崖书院名声不如学海双魁“北梁壁,南江乡”那样名满天下,在帝京仍是声名蜚长,官宦人家对国子监太学热衷寥寥,却都乐意将子弟送往熊崖求学。
初入书院的卓悉衡深深感受到了求学的压抑氛围与紧张环境,不过他很快便适应了,再没有那种被书院挤压的紧迫感,熊崖书院的授业之师大多是一些致仕后的老迈官吏与多年不仕的学问广达儒生,这是他以为的熊崖书院最受青睐的原因,可随着成长与成熟,卓悉衡才意识到没有这么简单。
他在此处求学,低头抬头的同学不是尚书和侍郎家的儿孙就是九寺二府家的公子,用杨令显的话说,熊崖书院掉下个瓦当,砸死的九个人里三个爷爷是大学士三个爹是六部尚书两个兄长是弘文馆的校理,最后一个说不定是参知政事家的亲戚。
于是这个书院除去学习本身外,又成了信息交流与人脉潜伏的聚集地,在此处学子入仕以前,他们便早在书院拥有了自己的同侪和“班底”。
这才是熊崖书院最令人趋之若鹜的所在。
在这个地方,卓悉衡就像一个异类。
他从不钻营人际,也甚少与人往来,论道书谈从来不去,茶会雅集半个不来,安安静静读书,规规矩矩做人。于是便有人暗骂他清高不沾尘,真要做君子该去当许由和商山四皓,没的得出来读什么书考什么科举?卓悉衡只当没有听过,依旧我行我素。
他与自己的哥哥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卓思衡热爱生活和交流,上到九五之尊下到贩夫走卒他都能交流得上,沟通是他的本能。但卓悉衡热爱的却是沉默和寂静。
自小他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但这一切从认识杨令显开始,变得都不大一样。
杨令显一家也是兄妹四个,各个都是话痨,据说他们的爹娘都是乐语爱笑之人,继承自先人的优良传统似的他们一家四个孩子即便早早去无双亲孤伶可悯,却始终牢记父母要他们勇敢乐观的箴言。据说杨将军战死沙场前听部将急报援军已到,主力部队大破乌梁主力,放声而笑,直说自己此生死前得闻此言方是痛快,阖眼前让部将转达家人的遗言也不同凡响尽显豪迈:他说自己的四个孩子都不许哭,老子为国征战死得其所,能听着捷报闭眼,已是人间最为快意之事。不论四个孩子今后志在何方,需记得抒怀乐达为第一要紧事,唯有尽忠事国可在此事之上。
杨家的四个孩子无不以此为训。
卓家与杨家的兄弟姐妹之间都有不同寻常的浓郁亲情,这是卓悉衡起初乐于与杨令显结交的关键。
后来他就后悔了。
这小子的话是真的太多了。
不过杨令显个性洒脱坦荡,确确实实是在熊崖书院难得一见的高畅雄健之辈,慢慢卓悉衡习惯这份大吵大嚷的嘈杂后,只觉做人能得友如此,其实也算一种幸事。
杨令显还有个性格特点,便是大胆。
比如此时卓悉衡收到杨家家仆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偷偷递进熊崖书院给自己的字条,实在是觉得这家伙该找点事做,否则闲着早晚出事。
字条根本没有任何格式,属于他们授课师傅看了会昏厥的那种粗犷风格,只写了一行字:
急!西院墙狗洞外榆树下!令显拜!
哎,好歹会用拜字结尾了,这两年自己也没有白教……
卓悉衡这样想着,简单收拾一下文房,自别舍出来,顶着午后金灿灿的阳光去会面。熊崖书院管禁严格,非必要不可在非休日自行下山,杨令显曾偷偷跑来找卓悉衡去山中游荡,那个年久失修的“狗洞”便是他发现的出逃秘密。卓悉衡被迫每次都得钻出来再钻回去,幸好他高挑且偏瘦,否则定然会被卡住。
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