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道理,卓思衡深知自己如此卖力整顿学政也不是为了皇权永固。只是他的目的还需要国泰民安的盛世才能逐渐达成,照顾皇帝情绪那都是为了顺利完成指标,其他的根本就是顺手。
长公主方才的回答同她哥哥一样,也首先是想到她的身份,故而规避掉与权力相关的内容顾左右而言他,在他们兄妹眼中,个人的权力高于一切。然而自己身处皇权至高无上的社会,他们这样想也无可厚非,因为一旦失去权力……这对兄妹已经见过真正的下场了,他们是为权力,也为自保和生存,卓思衡认为自己可以腹诽两句,但若真正审慎思考,皇帝和长公主并没有任何错。
可是自己想要走的路必须有高位之人分得利益才能襄助,他也是并没有那么多选择的。
对互相利用关系有了更进一步认知的卓思衡返回国子监,按道理这个时间樊引的讲学已经结束了啊?怎么集贤堂还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而且里面吵得好像还很激烈?
卓思衡自窗外往里看,不看不知道,一看整个人气得不行。
堂内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辩论,樊引樊先生端坐上首,满眼欣赏得望着堂中所立的四个年轻人,好巧不巧,这两个人年轻人里有两个卓思衡认识,一个是他亲爱的弟弟卓悉衡,一个是他另一个没有血缘气人的弟弟陆恢。
这小子不是在面壁思过吗!
他们在争论的是班固贬损司马迁修史谬议是非。
卓思衡问了一句旁边看热闹的读书人,原来是樊先生在讲授完毕后抛出了问题,让众学子自由发挥今天课上学到的知识,他说《后汉书》的作者范晔有言:“迁文直而事核,固文赡而事详。”那么他说得对不对呢?《史记》和《汉书》两种治史成书方式,你们觉得哪个更好呢?
完了,因为受父亲影响,自己弟弟悉衡是司马迁铁杆粉丝,自幼抱着《史记》手不释卷。而卓思衡在这方面好恶并没有那样强烈,他都能说出好处和坏处,可悉衡却不是这般好说话。
此时,自己的弟弟正在用极其冷静的声音质问对方辩友:“太史公善于工文,班孟坚密于修体,文体之辞色,再精益求精也只是枷中之舞,治史论人,不论骈句多少,而论言明其身。”
弟弟很少锋芒毕露,这样听来,他心中的锐意其实并不比同龄人少,只是略显冷漠的个性在外得以掩藏。
卓悉衡的话引来一阵喝彩,对方辩友也不示弱,笑道:“此言差矣!太史公莫不以文辞震铄古今,可若论治史立论,太史公多加以感慨感叹之粉饰,仿佛在自圆其说,自抒自的胸臆,哪有班孟坚言有所论笔有克己来得更严密着实?”
支持者也是连连高呼正理。
此时陆恢站出来道:“班孟坚笔有克己?阅遍《汉书》‘哀哉’之叹不绝于耳,难道为豪义之人称道是尔等所言之‘粉饰’,徒增涕零伤感之语便为‘克己’?未免有些荒谬了。”
陆恢说话攻击性好强!
卓思衡惊讶于自己两个弟弟在他面前不肯展现的那一面,忍不住想,若是自己和慧衡,肯定会避免这种争执,他们兄妹是典型的低耗能型人格,可以非常容易自洽,在说服自己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故而很少被外界左右,因为与人吵架太过高耗能,能用演戏规避的就规避掉,内心能量都是用来滋养自己的。
但弟弟悉衡显然不是,他相对来说略显偏激,许多事情喜欢用更自我的角度去看待并且坚持,这点和慈衡是一样的,卓思衡简直不敢想要是他们俩在这里辩论会是什么景象……
最让他诧异的是陆恢。
陆恢个性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和老练。但通过他竟然能做出放弃科举追随自己前来帝京这个不计后果的决定,卓思衡隐约意识到,陆恢并非不冲动,只是他冲动的点不为利益而是在感情用事上,这点或许很像他的父亲吧……
因材施教啊卓思衡要因材施教!他在心中不断提醒自己时,那边争论已进入到白热化,对面两人根本不是卓悉衡和陆恢的对手,已经开始偷换概念和人身攻击,但卓悉衡是谁?他是卓氏一族抬杠专家卓慈衡的弟弟,这种水平的攻讦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只见他不屑笑了笑道:“二位盛赞班孟坚之冷峻克制、冷眼旁观,然而自己言说却到激愤之处颇有些你们所诟病的太史公的‘激愤之语’,奇哉怪哉,敢问二位到底是推崇还是效仿太史公呢?”
不等气得手抖的对面反应过来,陆恢又补上一句给予致命一击:“古人言,班孟坚治史如守绳墨,然而今日你二人将墨绳缠于身,已是乱序难理,却仍想做直言,又如何能让人信服?”
四下人等皆为卓悉衡和陆恢叫好,二人相视一笑,颇有少年意气风发携手同胜的惺惺相惜之感。
“既是如此,那二位的慷慨辞令也承自所言中太史公的好义宏盛,可《史记》中大多言辞叠句多有圆润变通之美,几无咄咄逼人之章,又是何故?”
众人朝发言者看去,都不自觉让出条路来,尤其是国子监里的学生,恨不得跳开躲出去老远。卓思衡便就顺着宽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