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大人之前同我说,你其实一直很喜欢工部这些机巧玩意儿,但是为了前途和更好研读工部所藏的书籍和以此为业,不得不逼着自己去读四书五经等应试之书,大人是否还记得。”
卢甘点头道:“自然记得,这确实是我的一点经历与无奈。”
“今后——我不敢保证这个时间是多久,但总归是有朝一日——像卢大人一样志在此处的后辈想要学有所用,就不必像大人一样曲线救国,而是可以直接参加正式的科举,因为未来的科举考试,将会添加吏学里的科目。虽说人们千百年心中对进士的崇尚与尊视难以更改,可如果能先让吏学几科和进士并驾齐驱,先使得实际地位与所获殊荣在同等标准,那人们的感官也会时移世易,有朝一日,定能出现我们所期待的情境。”
卓思衡一番话听得卢甘已是眼蕴热泪,他忍不住握住卓思衡的手道:“卓大人……我想替天下不出世的那些英才向你道一声谢,却也知道自己并无此资格,但我自己的感激却是足以说出口的。你所说的事哪怕我们二人有生之年不得以见,他年他月若得实现,那我也可以含笑九泉,向你三拜而稽。”
“这话说得也太言重了……”卓思衡有些不好意思得笑了笑,“也未必你我就看不见,眼下愿意来吏学的学生其实并不少,很多人受世俗眼光的制约不敢迈出这一步,等到
长公主府门前华驷盈门,倾盖如云,衣香鬓影摇曳行内,皆为道贺而来。
《女史典》编纂三年有余,大功得成之日,朝野亦为之震动。但官吏往来不便,大多遣女眷来贺祝,关心此书会带来的意动,毕竟这是圣上下旨编纂史籍,又是继往开来第一部 书写女子传纪史略的书籍,其意义不同凡响。
卓慧衡今日一早至长公主府上,见罗元珠一夜未眠,将最后一部分传赞批改过半,陆陆续续几个编纂也都至此,大家见今日或许能够完编,一整日未用整餐,只喝了些长公主使人送来的甜汤。
终于在将近傍晚时分,罗女史落下最后一笔,完成全部检校,几个女子见状皆忍不住落泪抱作一团。
长公主昨夜因同罗女史一道校对而感染了风寒,病榻之中闻听此消息,亦是欢欣而起,卧榻之侧侍奉她的绮英郡主也感慨自己只参与编书月余已深感力疲,今日乃三载之功成,实属不易。
应付前来庆贺的众人结束,几位女编纂官兴奋的劲头渐渐被疲累取代,罗元珠因整夜未眠,不免有些摇摇欲坠的虚弱,卓慧衡也是身体羸弱不足的,杨令华见她们样子都不大好,赶忙安排人扶二人入内休息。
内堂之中,卓慧衡闭目暂歇,却听一声深深的长叹。睁眼后,只见罗元珠自那双闭着的双目内落下成线的泪滴,不住滑过苍白的脸颊。
三年来的千辛百苦与厄难,罗女史最能体会。
起先编纂因朝廷支持又有长公主这一靠山进行的十分顺利。然而逐渐开始有编纂退出,理由无一不是说亲和成亲,家中都不希望其再消耗时间在此事之上,而希望她们能在成亲后相夫教子。
虽受封编纂时,众人都承诺不因婚嫁而废离职守,可压力真的到了的时候,谁也无法阻止事态的异变。女编纂们个别无法违背家人,虽万般不舍却只能都自请辞去,个别一两个负隅顽抗的,也架不住家中女性亲长祖母与母亲等人,接二连三至长公主处哭诉告访。甚至有一家祖母还穿上自己的诰命装束,要去皇宫叩问,天下哪有令女不嫁之理?
最终,这些抵抗者也都未免事态扩大造成朝野非议,回到了家中。
三年后的如今,史书编成,剩下的原班人马也只有罗元珠、卓慧衡和杨令华。
三人皆未成亲。
罗女史的眼泪是出自悲辛的感慨还是成书的喜悦,卓慧衡并不得知,她只是默默起身,替罗女史掖紧软被,又擦去她腮边的泪珠。
回到家时,卓慧衡远远就见到哥哥带着全家人出来迎接,不知道是谁点了炮仗,仿佛家中有人得殿侍奉多年的老人了,从前也引着卓思衡拜见过,谁知今日素来稳重的卓大人怎么毛毛躁躁的,略一思量就想起最近朝野中最热闹的女史书编成一事,卓大人的妹妹正是副撰官,还封了四品诰命,怪不得他一直边走边乐。
入了天章殿见了皇帝,他也是不掩饰自己的喜气,说话都始终弯着嘴角,皇帝见了他这个样子笑道:“如今按照品级,你妹妹的官身可比云山你都要高一等了。”
“编书是何等难事,臣是做不来的,臣妹得以持之以恒,多亏圣上始终力,加之长公主以身作则且领御有方,罗女史兢业不倦,其余编纂也是殚诚毕虑,臣妹之才学与品格才没有白白辜负与埋没,否则如此新意之书三年之期如何成此功业?”
卓思衡夸人一直是很会夸的,皇帝听完很是心悦,直笑道:“你这便是当哥哥的心思了,夸自己的妹子如此弯绕,朕如何不知你此时的心情?朕当日听闻此书得成,也是替妹妹欢欣的。”
这点上二人确实有很多共同语言,平心而论,卓思衡觉得皇帝切切实实是个没得挑的好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