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静地任人摆弄——那管注射剂里的麻醉成分已经带走了他全部的感官,四肢百骸都从他身上消失了,只存留了一片意识。
曹治明站了在许乔对面,道:“蒋聿这人不放心,在别人火化之前还要找人来做尸检,请的还是最有名望的老法医。但那法医说了不算,许主任说了才算。人是你杀的么?许乔?”
他不是问“人是不是你治死的”,也不是问“人是不是因你而死”,而是“人是不是你杀的”。
许乔心头一颤,他费力地扯动着颊上的肌肉层,用尽身上仅剩的一点力气:“不……是……”
“那他为什么死了呢?”
“手术可是你做的呀,许主任……”
“你看这人死在这儿,太平间又这么冷,他多可怜啊。这怪谁呢……”
“你杀人了,许乔。人就是你杀的。你作为一个医生,不救人反而杀人。你对得起你当初宣过的誓么?”
“恪守医德…精益求精…救死扶伤…执着追求……”
…………
许乔再没给过曹治明任何一句回复。
耳边的话语像是蛇的毒牙,刺进了许乔的心脏。曹治明的声音在他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放着、重复着、指责着,和那管药剂相辅相成。是心理暗示,也是深度催眠。
曹治明看着许乔微微涣散的瞳孔,满意地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毒舌般的微笑。他又推着轮椅,将许乔推到了那个放着解剖了一半的尸体的床前。
这个年迈的老人低下头,缓声在许乔耳边轻轻道:“你就待着这儿替蒋聿好好想想,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免得他还煞费苦心找人来做尸检。”
而后他便走了。
偌大的太平间便只剩下了这数十具尸体,和一个活人。
许乔只要一睁眼,便能看见那个死于贲门癌的病人的脸。
他被锁在这地方,待了一天一夜。
第五天早晨,曹治明到的时候,麻醉剂药效早已经过了。他找了半天没找到许乔的人,最后才发现,这人蜷缩在太平间最后面的物品柜旁边。
许乔抱着膝盖靠在墙角,眼睛不知道盯着什么地方,嘴里念念有词:“人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曹治明蹲下,和许乔平视,问道:“想好了?”
许乔眼神空洞,但有泪珠从他眼角滑落。
“求你了,放我走吧……我什么都听你的……”
曹治明伸手拍了拍许乔的脸,他道:“真是个好孩子。”
你看人类就是这么脆弱的生物,只需要一管小小的致幻药剂、再加上心理暗示,他们就崩溃了。
曹治明这个人的年龄是个谜,他的履历表上面写着他六十岁,可你单看他这个人,说他五十岁可以,说他四十岁也是有人信的。
此时这个六十岁鹤发童颜的老年人正坐在办公室里,各着办公桌,对面站着曹越。
这叔侄二人看着不像是两辈人,倒活像兄弟俩。只是叔叔神情自若,侄子满脸紧张。
“许乔松口了没么?那手术是我签的字……”
曹越还没说完,便被曹治明打断:“我已经安排好了,你直接去负责明天的职工大会,多请俩记者,最好能把报告厅门口堵起来。会开过之后就是股东大会了,我上天让你整理的蒋氏的资料,你到时候准备好了,别出岔子。”
曹越点了点头:“那就靠院长您了,真是谢谢,谢谢。”
叫“院长”而不是“叔叔”,可见这远亲,不是一般的远。
曹治明伸手给曹越倒了杯茶:“谢什么。要不是你跟我说许乔桌上有盐酸阿米替林,他一直在吃。这事也成不了。”
曹越恭维道:“还是院长好手段,我就是个小角色,能安稳地当我的副主任,我就很满足了。”
曹治明笑着送走了曹越,他心道:谢我做什么,我还要谢谢你这杆好枪。到时候在号子里好好当你的副主任去吧。
晚上下了一场雨,住院部楼下的枫叶落了一地。红霞霞的叶子被来往的人踩成了泥,灰红的一堆在路边上,看见了实在叫人恶心。
早晨八点,大西洋彼岸的消息传来,二院的老院长在异国过世了。
九点,二院的职工大会正式召开。
会议地点定在二院实验楼一楼的报告厅礼堂内。此刻阶梯座椅上乌泱泱坐满了人,小到护士护工,大到主任院长,除却今日值班的,都坐在这里。音响里放着曲调轻松的古典钢琴曲,但组成背景乐的更多的是人们四下交谈的声音,这声音就像是苍蝇在耳边振动翅膀一般,令人厌烦、焦躁、不安。
前排坐的多半是有头有脸的体面人,他们总是要到的最迟,走得最早,借此来彰显自己身份的高贵、地位的与众不同。
蒋聿不是二院的员工,但历来都是他作为董事会代表,来监听二院的大型会议。所以尽管诸事缠身,他也不得不抽出时间,坐在第一排的体面人中间,耗费这几个小时的时间来听一场毫无意义的会议。